关于布莱德伯里



        Illustrated Man(《纹身人》)读完了,感觉和雷·布莱德伯里(Ray Bradbury)的另一本代表作《火星编年史》大相径庭。

 

    不是语言风格。他语言的优美完全承继了下来,即使与纯文学作家相比也是毫不逊色的。有时候我很奇怪,他为什么会想到用这样罕见的方式来描述呢?英语是动词主导的语言,通常一个用得生动的动词会让整句生辉,但布莱德伯里却很善于把一些看起来不相干的东西连缀起来,简直有了些中国古诗词的意境。

 

    不过有的段落比这还进一步。

    描写音乐优美的话大家见得多了,什么“绕梁三日”,什么“大珠小珠落玉盘”……可曾见过这样的话?“音乐使空气安静了下来。它闻起来带着清晨的清新。音乐飘入群山中,摇落矿物粉末如一阵尘雨。”……(神父奏起了巴赫的音乐)“他建起了一座恢宏的音乐圣殿,休息之用的东厢房伸入九重天,最远的拱顶却在圣彼得的左手。一曲奏毕,它还依然留连徜徉着,没有塌为废墟,却变为一簇簇白云,远远地飘于异乡上空。”[ (He built an architecture of Bach, stone by exquisite stone, raising a music cathedral so vast that its furthest chancels were in Nineveh, its furthest dome at St. Peter's left hand. The music stayed and did not crash in ruin when it was over, but partook of a series of white clouds and was carried away among other lands.) 《灯笼》(The Fire Balloon) ]。

    我欣赏过西方的古典音乐(当然只是听听),多次聆听过巴赫的作品,也见过评论巴赫作品的文章。把他的作品喻为建筑是很流行的说法,他的复调音乐,充满复杂的变奏,犹如建筑的砖块,重复着,而又逐渐地变化着,光与影,交错着。尽管如此,这样的描写依然让我惊讶:他竟然说音乐没有塌为废墟!

    这两本书的文字,确实很美,诗意的、朦胧的、神秘的、甚至有些超自然的美。

    我感到很不相同的,是文章的基调。

    《火星编年史》是乐观的。它涉及的布莱德伯里的观点很多,有反战,废奴主义,反审查制度 都不新鲜,甚至有点老掉牙。行文带有神秘主义倾向,优美而深不可测,随时会有奇迹发生。

    纹身人》的基本观点还没有变,但多读几篇就会发现悲观得多。地球毁灭的前一天人们的行动(逆来顺受地等着世界的末日)(The Highway, The Last Night of the World);地球毁灭后白人到黑人居住的火星避难(The Other Foot);孩子谋杀父母(The Velt, Zero Hour);飞船失事,所有的船员待在各自的宇航服中,渐漂渐远(Kaleidoscope);火箭驾驶员在最后一次出航中失事(The Rocket Man)……

    更有意思的是,他由反审查制度进一步变为真正的神秘主义,让炼金术士、巫婆、吸血鬼、幽灵公然登场,反抗着浑身飘着酒精与消毒水味的干净的科学的逻辑的精确的象上着发条的已经没有任何幻想能力的地球人。他们以噩梦纠缠,以巫术杀人,但他们的存在却依赖于在毁掉了所有幻想小说的焚书浩劫中以历史文物的形式存留下来的孤本(The Exiles, 《逃亡》,或译作《驱逐》)。这简直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科幻小说!不过终于,随着这些书最后被烧,一切归于平静,他们的基地,奥兹国里的绿宝石城,也最终轰然一塌,灰飞烟灭。

    也许由于布莱德伯里已经老了,也许由于老人都会倾向于宗教,去寻找心灵的平静(象阿瑟·克拉克也明显表现出这一倾向),宗教意味的故事一下子多了起来,象一个个寓言,讲述着火箭时代,太空时代上帝无处不在的身影,讲述着由于找到了信仰而得到的心灵的平静。

    有的地方,看着真的很好笑,象一群神父在辩论火星上会不会因为没有亚当夏娃而没有原罪,以及在火星上上帝的形象是否该采用火星人那样圆滚滚的蓝色火球的样子,真笑死我了!

    有的地方,又显出布莱德伯里明显的禁欲主义清教徒倾向 这一点,和海因莱因反差极为强烈。肉体都是堕落的,只有精神是高尚的。    

    布莱德伯里好象有着明显的反科学倾向,对于星际殖民的保留态度和阿西莫夫迥乎不同。他小说中的宇航员和我们概念中的宇航员大相径庭。他们通常无知、粗俗,遇到突发事件手足无措 与其说是宇航员,不如说是旧时代的海员误进了飞船。反正他不必写他们如何进行这一艰难的航程的,所以无知粗俗也没有关系。很多时候,他们的形象是破坏者,破坏着淳朴的火星,破坏着人们对上帝的信仰,带来贪欲、争斗、堕落。

    还有篇有意思的小说《混凝土搅拌机》(The Concrete Mixer)。在这里,淳朴而好战的火星人入侵地球,却受到地球人的热烈欢迎,欢迎他们来做兄弟姐妹,欢迎他们来分享地球上极丰富的物产和层出不穷的娱乐设施。于是,火星人就开始酗酒,开始去夜总会看表演,去赌场,去赌赛马,去看卿卿我我的爱情电影,去在街上飙车,去在纸醉金迷的霓虹灯广告下不知所措……其中有个比较有知识分子气息的火星人,一直在怀疑地球人的阴谋,在竭力抗拒这些诱惑,想保持自己头脑的清醒。他在路上遇见个地球人,邀他加入他的制作室,制作关于火星人的影片。地球人滔滔不绝地说着将要怎样摄制:巨大的银色火星城市(“可我们的城市不是这样的 ”),高大白晰的火星女人(“我们的女人肤色较黑 ”),围着火堆整个部落跳着战前的舞蹈(“我们从不围着火堆跳舞 ”)……当这个火星人最终得知这个地球人叫“理查德”,昵称又叫“理克”时,喃喃自语:“原来你就是理克,原来你就是理克……”他读过的关于地球的书籍里,每每有外来的入侵时,总有个叫“理克”的首领会带领着地球人反抗,最终会取得胜利,现在他终于知道,这次“理克”会这样取得胜利了。以舒适的生活分化斗志,将火星人淹没,将之同化,根本不再有火星人这个群体……

    布莱德伯里把“和平演变”的精神吃得很透。

    这是个很有特色的科幻作者。他对于物欲横流的社会很反感,对于技术进步抱怀疑的态度,结果,宗教的救赎就成了唯一的圣殿。因为这是唯一的稻草了,所以也就不容怀疑,只要相信了上帝,心灵就会平静,就会安宁。

    总的来说,布莱德伯里缺乏象克拉克那样的科学精神,也没有阿西莫夫式的技术乐观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呵呵,如果看过阿西莫夫的《基地》,我相信一定会对这点有深刻印象。),更不象海因莱因那样超前。他更多具有的是很巧妙的故事构造,诗意的语言,很出人意料的场景设置,浓烈的具有童话色彩的幻想能力,还有对心理探察入微的细腻描写。有时候觉得,他笔下的女人,比我这样真正的女人还要有女人味。这些,是大多数科幻作者不具备的,所以,这让他独树一帜。他虽未必是最出色的作者,却难以替代。